俞孔坚有着多个身份和头衔,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院长、《景观设计学》主编、“土人设计”创始人、“水弹性城市”先行者……但他更看重自己作为一名教育者、环境美学倡导者的使命。从回国在北京大学创立景观规划与设计研究中心开始,他不断奔走疾呼,推动中国景观设计学科的设立。
采访俞孔坚是在一个宁静的午后,阳光透过窗户洒满他的办公室,光线在绿植间跳跃,满眼一片生机勃勃。他刚从云南大理调研归来,穿着颇带标志性的红毛衣,更衬着他久晒后的皮肤黝黑发红。他滔滔不绝,既阳刚自信,又话锋犀利。他用“美丽的”“丑陋的”“真实的”“虚假的”向记者讲述自己的所睹所思,亦如同他笔下所透露出的“爱恨交织”。《景观设计学》编辑部的同事形容,他这是“愤怒的热爱”。
为何愤怒?或许诗人艾青的那句“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正是俞孔坚的心声。同为浙江金华人,同为海归,俞孔坚或许有着与艾青相似的情感,对祖国、对故土都满含深沉的热爱。
他口中的“真善美”,是基于生态文明对景观的综合评价标准。真,是景观要基于生态过程,体现可持续的理念。善,是景观要为人类及其他生物服务。美,是景观要唤起人类在进化过程中与自然产生的情感。
建设生态文明、建设美丽中国,是党的十八大以来为实现中华民族永续发展作出的重要决策。
建设美丽中国,俞孔坚觉得景观设计学在其中能发挥三重作用——规划美丽的格局、构建美丽的形态、培育美丽的行为。他认为,要形成自然与人类栖居空间和谐的格局,人与自然要划定边界,要从上至下进行国家、城市、乡村乃至街道的人与自然关系的规划和设计。他与团队的研究成果通过国土生态安全格局的构建,为明智的保护和发展提供科学的空间规划依据。
“构建美丽的形态,要创造深邃之形(Deep Form)。”俞孔坚强调,深邃之形是建立在健康的生态过程基础上的人类美好憧憬和设计,是将人类的欲望建立在生态基础上产生的形态。俞孔坚将深邃之形的理念融入自己的作品中,广东中山岐江公园是他回国后的第一个项目。他改变了以往推倒重建的做法,充分的利用园址中废弃的旧造船厂,将其改造成一个具有现代功能的景观,留下城市工业化阶段的一段“乡愁”。此后,他为沈阳建筑大学设计了一片校园稻田,展现丰产之美。在秦皇岛汤河的项目里,他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原有河漫滩的植被和栖息地,只设计了一条长度将近500米的红色板凳供人们休憩使用,以最小化干预的方式表达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这种体现健康、丰产、生机勃勃的可持续的景观,正是俞孔坚所说的深邃之形。
“培育美丽的行为,需要让人到自然的环境中去理解自然、懂得自然,从而建立绿色、低碳、健康的生活方式,进而实现环境的美丽。”俞孔坚说。
正如恩格斯所说,人本身是自然界的产物,是在自己所处的环境中并且和这个环境一起发展起来的。俞孔坚认为,“这也从另一种意义上反映出建设美丽中国的重要性,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什么样的人”。
从浙江省金华市东俞村走出后,40多年间,俞孔坚走过许多国家与地区,但家乡始终是他的牵挂。乡愁,是俞孔坚灵感的源头。曾经,故乡的山水让他得以感受自然的美好,他在那片传承着久远血脉的土地上不断发掘、认知藏于岁月深处先人的智慧,并将这智慧与现代科技融合发展,作用于当代的中国与世界。
俞孔坚是幸运的。改革开放让他有机会走出国门,发现一条修复他心中桃花源的路,“修改写在大地上的文章”。
改革开放45年的风雨兼程,中国与世界交融得更深更实,在这样的一个过程中,涌现出无数深刻改变中国与世界的留学人才,他们是国家建设的栋梁,也是改革创新的开拓者。在国门初启的那个阶段,他们主动地,或是被动地成为历史的缔造者,但历史,总在偶然中蕴藏着必然。
进入北京林学院(现北京林业大学,以下简称“北林”)学习是个意外,被园林专业录取时,俞孔坚对这个专业还知之甚少。但逐渐地他发现,“原来园林是这么一门集诗歌、建筑、园艺等人类文明精华为一体的高雅艺术”。那时的他,满怀敬慕。
毕业后留校任教,俞孔坚也踏上了造园之路。而那时,他却发现家乡环境正在遭到破坏,各地如火如荼发展经济的同时,很多城镇因过于追求速度而盲目规划、无序建设,致使水土流失、环境污染严重。目睹工业化引发的生态恶化,俞孔坚常常陷入沉思。他问自己:“世界上有没有一门学科,能解决更大尺度上人与自然的关系?”
在全国林业院校进口图书教材中心的橱窗里,他看到了生态规划之父伊恩·麦克哈格(Ian McHarg)的著作——《设计遵从自然》(Design with Nature)。一扇窗就此打开。
这本出版于1969年的书写作背景是基于当时西方国家所面临的城市化和环境危机。书中,麦克哈格将生态学原理应用于城市及区域景观规划,并指出解决当前危机的关键就是科学合理地协调人与自然的关系。
“这本书打开了我的视野,把我对园林的认知拓宽到对整个人类生存空间的维度,也让我看到了学科未来的发展趋势。”多年后,当俞孔坚执教于北京大学时,他也将构建宏大视野作为景观设计学人才培养的核心。
1992年,带着对这门学科的向往,俞孔坚前往美国哈佛大学设计研究生院学习。
从1900年哈佛大学开设第一门景观设计学(Landscape Architecture,LA)课程起,美国景观设计学科及教育至今已走过百余年的发展历史。留学时,俞孔坚跟随景观和区域规划、景观生态学、地理信息系统和计算机等领域的学者学习研究,还经常在学校走廊里遇到麦克哈格、皮特·沃克等当代知名学者和设计师。触摸学科前沿,与大师的交流探讨,西方先进思想理念与东方故土文化的碰撞融合,极大影响着他的设计理念的形成,也塑造了他宏观的思维方法。对景观设计学,他开始理解得更加深刻、更加全面。
在美国学习和工作期间,俞孔坚始终关注着中国的建设发展,关注着大规模、快速城市化带来的生态环境改变。同时,他也看到工业化进程给美国生态环境带来的副作用,土壤污染、水体污染、生物多样性丧失……巨大的冲击使他再度陷入沉思,“中国在进入快速工业化和城镇化阶段后一系列的做法是否在重蹈美国的覆辙?在国内被认为先进的工业发展模式,是否恰恰需要反思、批判并改变?”
此时的俞孔坚相信,景观设计学正是当时中国急需的、用以协调严峻人地关系的学科。
他在著作《生存的艺术》中引用了景观设计学教育家佐佐木的一句话:当前,景观设计学正站在紧要的十字路口,一条路通向致力于改善人类生存环境的重要领域,而另一条则通向肤浅装饰的雕虫小技。
俞孔坚无疑选择了前者,他对景观设计学寄予了无限厚望,他希望在面对全球化和城市化带来的环境与生态危机、文化身份危机、精神信仰缺失时,当代景观设计学能承担起重构“天地人和谐”的重任。
他加盟北京大学,创建了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并任首任院长,培养具有宏大视野的景观设计人才;他创办了高端学术性期刊《景观设计学》(Landscape Architecture Frontiers,简称LAF,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并担任主编,促进国内外景观设计学研究人员间的学术交流;他创立了北京土人城市规划设计股份有限公司(简称“土人设计”),带领团队主持参与百余项国内外重大规划与设计项目,将前沿设计研究理念实践应用。
俞孔坚认为,在北大进行新学科的创建和新知识理念的传播是北大“常为新”传统的延续。他要打破传统赏玩闲适的贵族化审美情趣,创造以绿色低碳、健康环保为理念的新的美学观,为中国培养一批具有景观设计学思维、具有独立思考能力和创新精神的新青年。
然而,学科的创办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回国后,在景观规划与设计研究中心的基础上,经过6年的摸索与准备,北京大学景观设计学研究院成立,景观设计学专业教育也正式开启。那时,国内还没有国家承认的正式的景观设计学专业。2010年,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的成立使景观设计学有了更完善的学科发展平台。如今,学院已迁入新落成的景观设计学大楼,20多年间,这里走出了1100多名研究生,他们奔赴世界各地,用行动诠释景观设计学的价值与意义。
为了让新的思想理念得到更大范围的传播,俞孔坚决定要办一本能开启景观设计学学术趋势与实践项目交流的先锋性刊物,要让中外学者、实践者云集在此,让各种不同的思想得以抒发。在出版了系列“景观设计”学术书籍后,2013年,中英文双语期刊《景观设计学》正式创办。2015年,期刊获得美国景观设计师协会(ASLA)年度交流类荣誉奖。该奖评价道:这是一本在中国景观设计语境下走得更前沿、看得更高远的期刊(A publication that is far and above what we have seen in discussions of Chinese landscape design)。
办学创刊是为了思想的传承与发展,而创立“土人设计”则是要进行知识理念的应用与检验。“是不是合理?能否被社会接受?能否真正发挥作用?”与此同时,“土人设计”也为期刊的成长和学术活动的开展提供了相应支持。
回国后,俞孔坚带领团队在大江南北调研,进行深入理论研究并运用于实践。他批评“城市化妆运动”,反对浪费无度、缺乏人文意识和环境意识的大型公共建筑,质疑缺乏土地伦理和系统科学指导的城市规划设计及江河整治工程等,他倡导“足下文化与野草之美”的新伦理和新价值观,推崇“大脚美学”,提出生态优先的“反规划”(Negative-planning)理论,强调保护现存的关键性自然和文化遗产及具有战略意义的游憩资源,尽快划定保护底线,希望遏制生态破坏和环境污染加剧的趋势。他与市长们对话,给各级部门的决策者写信,希望能够通过影响他们以改变有关政策,扭转传统规划造成的生态损害。他提出的构建国土生态安全格局等建议,推进了国家生态安全格局规划和生态红线划定的进程,其理论方法被大范围的应用于全国生态安全格局规划及大量城市的建设规划中。
然而,有形的政策容易建立,无形的阻隔却依然存在。俞孔坚知道,要突破这些阻隔,很难。他成了景观界颇受争议的人。
但非议与质疑并没有阻止俞孔坚的步伐,他依然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执着地践行着自己的理想。欣慰的是,俞孔坚的执着与所作的杰出贡献也使他获得了与之相当的荣誉。仅近几年,他便先后获得景观设计和风景园林界的最高荣誉——杰弗里·杰里科爵士终身成就奖、生态哲学领域和生态文明领域的最高奖项——柯布共同福祉奖。
“中国的景观设计学必将是世界的景观设计学。”在2006美国景观设计师年会暨第43届世界景观学与风景园林大会上作主旨发言时,俞孔坚以此为志。此后,他开始了景观设计学“全球巡讲”,在众多国际场合发表演讲,致力于将中国景观设计学的声音传向世界。
俞孔坚说:“这几年,来自中国的基于自然的设计模式已经走向世界,像海绵城市的理念已经被国际社会认可,成为解决全球性问题的中国智慧。”
俞孔坚和记者说,当前,全球气候平均状态随时间的变化已经导致曾经气候温和的欧洲国家遭受严重洪涝灾害。然而,由于欧洲大部分城市都是基于工业技术构建的城市基础设施,这些灰色基础设施缺乏韧性和弹性,难以实现洪涝的自我调节。自2013年以来,海绵城市(Sponge City)理论在中国各城市的规划实践中得到更有力的推行,这样的实践传播也引起了全球范围的关注,并在世界很多城市建设中被积极采纳。在国际学术检索系统中有大量关于Sponge City的论文,基于自然的解决途径及水弹性城市的研究成果也是外媒争相报道的热门话题。
俞孔坚领衔设计的部分项目作品。1、秦皇岛汤河公园 2、金华燕尾洲公园 3、六盘水明湖国家湿地公园 4、泰国曼谷班嘉琦缇森林公园
早在2003年,俞孔坚和李迪华教授所编著的《城市景观之路:与市长们交流》中便提出“海绵”的概念,其指出河流两侧的自然湿地如同海绵,有着蓄洪涵水的及其重要的作用。此后,俞孔坚系统提出和构建了水弹性城市的理论与方法,探索用生态学原理和景观设计学的办法来进行城市防洪和雨洪管理,建设水韧性城市、进行生态水净化和工业废弃地的生态修复。
与此同时,他将水弹性城市的理念用于实践,在天津桥园公园项目中,使用简单的填-挖方技术,形成泡状生态海绵体,通过收集酸性雨水改良碱性土壤,将原先废弃的盐碱地变为一个能自我繁衍的生态系统,同时形成一个生机勃勃的城市绿地。这一项目荣获了当年中国人居环境范例奖,后又荣膺2009年世界建筑节全球最佳景观奖和2010年美国景观设计师协会(ASLA)荣誉设计奖。类似的海绵工程在秦皇岛滨海生态修复、哈尔滨群力国家城市湿地公园,以及泰国曼谷班嘉琦缇森林公园等多个项目中被实践应用。
俞孔坚说,很多人认为海绵城市是源自西方LID(Low-Impact Development,低影响开发)的理论,但实际上海绵城市是源于中华农耕文明的生态智慧,是适应中国复杂的地理气候特征而提出的,是以中国悠久的水文化遗产为基础,融合现代雨洪管理技术和生态城市思想而形成的理论、方法和技术系统。“中国有着五千年与自然相处的实践经验,这些以生命为代价总结出的文化遗产,经过当代科学与技术的提炼,正是生态文明时代所迫切地需要的知识。这是中国可以向世界提供的智慧和经验。”
2015年,《景观设计学》以“水弹性城市”为主题策划制作了一整期内容,俞孔坚在卷首语中引用老子的“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来阐释海绵的哲学,即将遵循自然视为最高原则。
在《景观设计学》上,每一期都会围绕这样一个鲜明的主题进行广泛深入的讨论,过去两年间,选题涵盖了“ECO文化服务与景观实践”“跨越景观本土化”“全龄友好与包容性城市”“气候平均状态随时间的变化与韧性人居环境”等。很多时候,《景观设计学》被视作一本系列教科书,通过聚焦行业热点议题、先进理论与前沿实践,拓展公众对于景观设计学的认知。
“现在,公众对Landscape(景观)的理解已不仅局限在视觉美学的意义上,景观设计学也不再只被赋予‘人们装饰土地和娱乐的艺术’的功能。人们开始站在科学的视角上重新理解Landscape,共识已经慢慢形成。”俞孔坚的脸上满是笑容。
有共识方有共为。俞孔坚希望能够通过《景观设计学》形成一个全球范围内的共识群体,促进设计理念的更新与传播,推动文明的发展。这些年,他欣慰地看到,随着期刊的持续不断的发展和壮大,不相同的领域、不同国家、不同文化间的交流变得更频繁而深入,期刊打破了东西方之间的隔阂,吸引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去参加了,促进了世界景观设计界的共同进步和发展。近几期《景观设计学》邀请了领域内优秀的中外青年作者担任客座主编(Guest Editor),“让他们感受到更多的拥有感和归属感,更加有助于促进全球范围内共识群体的形成。”
对于期刊的未来规划,俞孔坚说,要吸引更多青年人才的加入,让期刊更加国际化、更加学术化。
人才,是亘古不变的话题,也是永续发展的源动力。俞孔坚对于新时代的景观设计学人才也有着他的期待,“要构建宏大的视野,一方面,要建立完整的历史知识体系,能系统认知宇宙、地球、生命的起源与演化,以及人类文明发展对生态环境的影响,并要保持危机意识,思考怎么样实现人类生存环境的可持续。另一方面,要能系统全面地进行物质空间的规划设计,架设起当代科学、艺术与现实环境间的桥梁,展现人类的当代价值观和审美观,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
俞孔坚确信,视野一旦打开,总有后来者实现他们共同的理想,寻回心中的桃花源。(本刊记者 季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