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冰雪尚未消融,稍显天寒地冻;南方反复下过几场雪,气温来回拉锯。一转眼,已经是艳阳高照,春天要来了。世界即将从白色变成绿色,树木和花草们有了冬季雪水的滋养,直起腰身,准备一展身姿,吐露美丽的花朵。
户外早春的树影里,闪现出大姨、二姨和母亲的身影,她们带给我人间长久的温暖,让我常常不自觉地回忆起和她们共度的时光。
这里说的桂树是我家乡小区单元门口的树,一排细高个儿。桂树开花时间是在秋季。这会儿我想起它们,并不是它们开了花,而是我脑海里老是跳出四季桂的字眼。
桂树在南方是比较名贵的绿化树种,通常包括金桂、银桂、丹桂和四季桂。丹桂最艳,金桂花色如金,银桂花色如银,香气最浓,四季桂香气最淡,但花开四季。有资料说,四季桂是自然桂树的一个变种。
在我的家乡铜陵,由于大众喜爱,园林单位在各景观处和很多小区种植了桂树。桂树只在秋季开花,平时人们对它一般不太注意,一年三个季节好像都不知道它们在干什么。
在秋天的某个晚上,月光朦胧,当你走在天井湖畔或者小区里,恍惚之间突然闻到一阵馥郁的花香,才会想到原来这里还有桂花树。
我对桂花香没有抵抗力,那缥缈的味道一旦窜到我的鼻孔,我就醉了,忍不住要使劲多吸几口。对我来说,桂花的香胜过名贵的香水。于是,我一向对桂树高看一眼。无论走到哪里,看见桂花都要指认一下。
说实话,不开花时的桂树是寂寞的。它生长缓慢,不高不低,树枝不张扬,叶子接近椭圆,墨绿色,和茶树叶子差不多,极其低调。平时,不被人高看一眼,也实属正常。
桂树多生长在南国,北方比较少见,首都大公园和有名的寺院里才能看到。我在城里看不到桂树,十分惦记。
有次,我在一个花店里看见了半人高的盆栽桂树,四季开白色小花,只是闻上去香味不浓,没有家乡桂花那股纯粹的味道。不过,有比没有要好。所以,我还是数次花高价把盆栽的四季桂买回家欣赏,欢欢喜喜地看着。不幸的是我不擅长养树,每次重金买来,浇水无度,或者忘记浇水,都导致它死去。为免暴殄天物,我只好不再购买,不过我对桂树越发想念起来。
桂荣,是我大姨的名字。她国字脸,颧骨较高,时常喜欢无声笑着,一笑眼睛就眯成一条缝,甚至眼泪都流了出来。别人说她脾气有点倔,倔劲上来谁都不理,能沉默半个多月,不过这些我倒从来就没感受到。在我印象里,她总是微笑着,从不和人吵闹。我母亲和她住的地方隔了一个镇子,但春节和平时大节都会去她那里相聚、聊家常,自然时常捎带着我。
她年轻时和大姨父在木镇生活。木镇是安徽省青阳县的一个小镇,一个交通要地,可到达芜湖、池州、铜陵。早年老发大水,水灾时,水淹没到房顶。这些年水道改建,再也没了水灾。
大姨父和二姨父那时都在镇里的搬运场上班,据说大姨父和大姨还是二姨父介绍认识的。那时,因家庭条件限制,大姨没有上几年学,在群众补习班认识了为数不多的几个字。她从没有接触过插秧割稻,慢慢在农村学会了庄稼活,还学会了种蔬菜。
起先,她的家在一个叫张家墩的村子的入口处,成为村里第一户人家。由于是外来户,最初没有受到多少欢迎。后来,左邻右舍见她慈眉善目,为人勤劳,就往来多了。
我母亲那时在粮站工作忙,放假时就把我送到这里“劳动改造”。事实上,我在这里不干活,大姨不会让我下地,我待上一两个月,整天疯玩。当时,大表哥高中毕业去了外乡插队,家里还有两个小一点的哥哥陪着我,大多数时候我找村里差不多同岁的小伙伴玩。暑假时,我把农村的水渠沟塘玩了个遍,和小伙伴去河滩游水抓鱼,把学校的烦恼抛得一干二净。
后来他们全家搬回了小镇。那时,大姨父身体虚弱,不能出去工作。为了生计,大姨去了比较远的另一个粮站,做炊事员工作。买菜做饭不难,没有自来水用是个麻烦事,需要到半里地外挑水。
假期我又来到了她身边。粮站坐落在高高的山坡上,大姨用扁担挑两只盛满水的木质水桶,走在崎岖的路上,这个苦活一般小伙子都干不下来。
在船队工作的二哥和读高中的小哥曾试过几回,肩膀又红又肿,都吃不消。可是,平日里她都坚持下来了。看着水缸里清亮的水,我感到这水异常沉重,和往日不同。我都不想喝水了。
粮站人都喜欢大姨不挑不拣、不贪便宜、默默无闻的工作态度,叫她“郭妈妈”。之前的我,始终没意识到这个称呼意味着什么。
直到有一天,我猛地发现,大姨的一生多么像桂花啊!不言不语,香味随风远传。
玉兰树是早春的大家闺秀,在我国南北方都能够正常的看到,适应能力强。还在冬天,雪下过几场,冷风不停地吹着,玉兰树就开始悄悄地进行准备。你仔细看,它身躯高大直溜,枝条不细不粗,关节清晰。枝头有花蕾,外有绒毛,包衣小心地包裹着什么秘密,不让人偷看。
在老家,玉兰树不会大面积种植,往往在谁家院落里东冒出一棵,西冒出一棵。开花时,树枝高过院墙,在四周可以随便打量成群的花朵。
回家后,南方的东风无力地吹了几下,正好把玉兰的外套吹落。一场春雨过后,天蓝云白日丽,大家从树下走过,发现这时玉兰花开始了舞蹈。尖尖的花,膨胀,又膨胀,突然在前端突出花蕾。随即,花朵大大方方地开放,花瓣如洗,花型端庄,香气随风飘溢。
树上的玉兰花是一层层地开放的,满树都是一盏盏紫色、白色、黄色的花朵。阳光照射之下,仿佛一盏盏灯在闪烁。再郁闷的人,看见玉兰花,也不得不放下自己一时的小情绪。
我的二姨巧云,脸型稍圆,身材微胖,眼睛不大,手掌有力。虽然有时看上去有点严肃,但她对人从来都和和气气。她一直在木镇生活,从没什么人说她的不是。
按当地人的说法,她家条件不错,没有下过乡,还有房舍,一直“没心没肺”地生活着,从来不了解什么是忧愁。可是,我却见过她抹眼泪。
那时我年纪小,依偎着大人,听大人们说话,一不太在意她,二不知道她说什么。看见她有时抹泪,觉得很奇怪,又不好问。当她看见我看着她时,她说声“我宝儿”,就笑开了,表情转换得特别快。
在镇上,二姨算是衣食无忧。只有一件事让她放心不下。她有一个儿子,人聪明却玩心重,学习不够上心,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去县船队当了工人。后来,船队破产,失业了好久,才学了驾驶技术,打上零工。这一系列事情成了她的心事,好久才缓过来。
我对二姨的认知,多半直接来源于自己的馋。她有几个绝艺,很会做米酒、粉蒸肉和生腐烧肉。这三大美食覆盖、满足了我的味蕾。
秋冬季节,为了驱寒,一般人家都会做米酒。我承认,在老家会做米酒本没什么稀奇。但是,我每次吃到二姨做的米酒,就感觉甜得彻底,甜得不留痕迹。那一团团糯米制成的酒酿更是好吃,生吃也可以,熟吃也可以。二姨的米酒,大姨、我母亲都做不出来。她们试过,哪怕用同样的米、酒曲和水,做出的米酒总是和她做的不一样,达不到我所谓的纯粹标准。
生腐烧肉算是她比较拿手的菜。生腐是豆制品,用油炸过。当生腐、五花肉、黄花菜相遇,用火锅一炖,那必定是春节期间一道当家美食。生腐油汪汪的,肥而不腻又好吃,不提也罢。说起粉蒸肉,也是大众菜肴,但是经过她的手,蒸出来的米粉是那么香,精肉是那么丝丝条条,肥肉入口即化。我单爱吃那个米粉,拌饭吃都行。那确实是属于二姨的一道名菜,别无分店。
说到二姨,必须提到二姨父。二姨父为人低调、话少,有时喝几口烧酒就满足。他会做挂面。揉面粉需要很大的力气,他自己就能完成。挂面做好后,用竹签挂在太阳下晒干,晒干的面条带着太阳的味道和盐的味道。二姨父做的挂面在小镇上颇有名气,给小镇人留下了很多记忆。后来,二姨父过世了,家里只剩下二姨,儿子在船队不能时常回来,她一个人度日,感觉她情绪低落了好多。
后来,二姨去当地的敬老院做了厨师。那个敬老院离家四五里地,需要走着过去。听说她在那里干了很多年,直到干不动为止。又听说她和老人们打交道多,慢慢开心起来。她的笑声里有热情,感染力强,谁看着都会跟着笑起来。
我每次在都市、小镇上哪个街巷,看到玉兰树开了花,看到紫色、白色、黄色的玉兰花和白云在枝头腾起,我都会忍不住想起她。玉兰花的大气、敞亮又不失机智,都和我的二姨一模一样。
我们家乡的梅树一般生长在大山里,人们不容易看到,看到的大多数是蜡梅。即便是蜡梅,城里也不常见。只会在乡村的哪间老屋,忽然出现几株蜡梅树,干瘦兀立。
蜡梅严格说来不是梅花,而是蜡梅科属灌木植物。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记载“此物本非梅类,因其与梅同时,香又相近,色似蜜蜡,故得此名”。蜡梅这种花,花骨朵很小,不起眼,包衣是黄色的,透明,有一种塑料的感觉。花蕊有红色或者其他颜色,被包裹着,几乎看不见。
蜡梅的花粒跟豆米一样,不大,有明香,还有暗香。把鼻子凑到它跟前,一不留神有很大的可能性让鼻子香得掉下来。
前些年,梅花大师北京林业大学陈俊愉院士的学生在安徽省铜陵市一处山坡上修建了据说是皖南面积最大的梅园,专门种植了许多品种的梅花。
前年春节期间,天气尚冷,母亲身体已经不太好,冬天在家卧床了很久。我回家时,就想带她到郊区看看景,散散心。
一天,我开车开了一个多小时,带她到梅园。母亲走得慢,我陪着慢走,从门口进去走了十分钟,也还看不到梅花。走到一个下坡处,我们突然看到一大片枝头微红的梅树。那里的梅树品种确实不少,面积至少有十来亩。梅树的树型差不多,但花型不同。我甚至看到了绿色的梅花,有一股说不出的英爽之气。我们徜徉在梅树之间。我给母亲照相,她的脸有点儿发皱,在阳光下,经过春风吹拂,舒展了好多。
梅园中心有一排稍显简陋的房子,正对面安放了数盆梅花盆景,有几树梅花,一人高,枝干遒劲,枝上的梅朵看上去像红色的纽扣。看看挂的铭牌,上边介绍为:唐梅、宋梅。我走到房间里面,看见有工作人员,就问了问情况。他们说陈院士喜欢梅花,希望把梅花的种质资源留在安徽。现在,梅园初步实现了这个愿望。
小的时候,我就发现母亲喜欢绣花。买好竹圈、丝绸和各色纺线,把丝绸裹紧并绷直在两个竹圈之间,就可以绣花了。除了有一段时间爱上了织毛衣,母亲一有空就绣梅花。那时她在粮站工作当会计,平时比较忙,特别是收粮季节,连吃饭都没时间。冬天算是相对清闲的时节,她就拿出材料,绣针上下飞舞,绣线跟着走动,大约十分钟就能绣出一朵梅花。一个上午,一件作品就绣好了。
她绣过枕套,绣过手帕,送了不少给亲朋好友。我小时睡的枕头外套上的梅花都是她绣的,我一直保存着,舍不得丢弃,枕头面都发黄了。
母亲在粮站是临时工,工资不高,当时一月工资大约二三十元。尽管如此,我的日子过得并不寒酸,过年时有新衣穿,平时有肉吃。
母亲多年一个人带着我,为了离两个姐姐家近一些,换了几个远处的粮站,直到来到离大姨、二姨最近的一个粮站工作。
又过了几年,我读完初中,为了让我上一个好高中,她从青阳县来到了百里之外的铜陵市大通镇一处煤矿,和我父亲一起生活。父亲是矿上领导,全身心扑在工作上。母亲做一些会计工作,手头事务比较繁杂。下班后,急急忙忙回家一个人做家务活。她有洁癖,看不得家里乱,一有时间就洗啊涮啊,忙个不停,把家里搞得没有一丝灰尘。父亲在家和单位一样,喜欢记账,每花一笔钱,他都会记下来。母亲张罗家庭一切事务,节约度日,终于熬到我们几个孩子毕业。毋庸置疑,母亲是有点脾气的,而且脾气还不算小,有时感觉她动不动就发火。当时不理解,事后看,基本上家务活我们都不会主动干,总是需要她提醒催促我们。她一个人干多了自然发火。可是,那时我们不明就里,总觉得她事儿不少,不该动不动发火。后来,有次陪她去医院,意外发现她的身体属于肝火淤积型,原来身体里潜伏着病灶。
说来惭愧,我大学一毕业,就从南京跑到北京,跑得远远的。一方面因为求职,另一方面也有点怕她管得太细,唠叨发火。
我在北京工作后,她前前后后来过十余次。有一年,她来信通知要来看我,我到北京站一看,她霸气地带了两个从来就没出过远门的姐姐,还有一个侄女,肩挑手提一大堆东西,浩浩荡荡到北京来了。
站台上,火车丝丝冒着气,她们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看见了都忍俊不禁。回到家中,拥挤地住下后,我抽空带她们去了壮观的广场,看了庄严的人民大会堂。第一次逛过去皇帝住过的故宫,她们很兴奋。照片里,姐妹三人在华表前,露出了中国人特有的灿烂笑容。
她和父亲一起来京时,每次还没有住上十几天,父亲就吵着住不习惯要回家,她只好放下多住几天的念头,跟着走了。
前几年,她腹部有个肿瘤,慢慢长大,生了大病,我接了她到北京的医院治疗。来北京看病的人多,去一趟医院,化验就要花一天时间,第二天才能正式看病。这次起,她不吵不闹。每次看完病后跟我说,晚上睡不着,浑身难受。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劝她起来走走,困了再睡。
母亲以前不喜欢看电视,一直不停地干活,说节目拖沓浪费时间。她喜欢看电影和阅读小说,后来电影院不去了,小说不看了,喜欢上了看电视。看完电视片后,她喜欢上我给她买的手机,平时看消息,跟朋友打电话。她虽然来自青阳县,铜陵市的老年朋友却挺多,都是后来结识的。她们时常热热闹闹地聚会,一起参加歌咏等各种老年文体活动。她的老年朋友见我面就说:“你妈好啊,从来不赚别人便宜,正直又大方。”
我喜欢梅花,尤其喜爱蜡梅。冬季里,除了温室里的花朵,自然界的万花都已经消失沉默,只有梅花能够立于严寒之中,傲雪开放。我曾经站在梅花丛中,努力寻找梅花开花的原动力。其实,我早应该想到,站在我身旁的母亲,就像一株永不凋谢的梅树。
不少人喜欢花朵,毕竟花朵艳丽动人。我喜欢各种各样的花,喜欢花朵最真情最无保留地吐露芬芳,但我更喜欢花树。花是树的语言,树每年都有花季,最美丽的想法都让花表达。
当你进一步了解花朵之后,你会专注到树身上。树一辈子直立在土地里,坚强自立,勇敢朝向天空,浑身充满了说不尽的魅力。除去花季,树还要学会面对其他季节。夏天酷暑难熬,秋天多风,冬天寒冷刺骨,它都要自己面对。没有人帮助它,只有它自己帮助自己。
又是一年春来到,家家欢乐喜事多。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我走出家门,去看一个城市的繁华,也看到处的树木郁郁葱葱。
在早春的季节里,我看见桂树、玉兰树、梅树已经越过了寒冬,做好了春天的准备。它们是自然界的美人,是大自然的精灵,而我的三位亲人:大姨、二姨、母亲,她们仿佛是人间的桂树、玉兰树和梅树,让我对生活充满了感激和泪水,对未来有了深刻的理解和不竭向前的动力。